科學人觀看藝術的尷尬位置:當代藝術館《轉_接_器 Transistors》觀後感
近期與友人看了當代藝術館的融合數位媒材的展覽《轉_接_器 Transistors》,不禁反覆思考一個問題:藝術作品的高下之別,是否取決於它為觀者帶來多少的意義與影響?
我一直都認為「藝術作品無高下之分」這種敘述不但虛偽,又漠視藝文市場定價供需有別的事實(姑且先不論價格與價值不同等這件事)。我倒是覺得,「作品沒有一個統一評斷好壞的標準」是個相對公允的論述 — — — 價值取決於觀者,而每位閱聽人心中的量尺也不會一致。
《轉_接_器 Transistors》裡最讓我有所感的作品是劉玗的《假使敘述是一場洪水》。藝術家進行了多民族跨域的田野調查,並用土偶、多媒體投影、傳統樂器相伴的方式,口述出綜論性的民間譚。在觀看的剎那,眼前波奔浪騰,而我們在時間的洪流中,感受到多個民族不約而同地從相同的物事中蹦出生命。當我回去聽劉玗的訪談時,她提及的「共時性 (synchronicity) 」,立刻讓我連想到《想像的共同體》以班雅明「同質的、空洞的時間」(homogeneous, empty time) 概念來描述科技的進步,促使了不同地方人民共同形塑出新的時間觀。過去一個抽象的概念,在此刻被藝術作品賦予形體,更引出了台灣民族敘事新的可能。
另外覺得還不錯的還有彭弘智側寫國族政治宣傳的《宣傳三部曲》、反映人性的《搶錢計畫》,與張碩伊可以抱著八公斤導覽機器人行走的《R1》(我承認我是被這個吸引來的)。抱著《R1》是個前所未有的觀展體驗,聽著機器人胸口半自動步槍的嗒嗒聲,在喻意上竟又與心律相接。人偶呈現十字狀,放在肩上四處行走時,連想到受難記的景象又同時讓人感覺到異樣的宗教性。
好的作品讓觀者看到自己的限制,相反地,有些作品讓人看到創作者的限制。
《棲息地》用個密閉式的兩箱裝置分別放置了養著孑孓的水池與電蚊燈,旁邊還加了台電腦呈現出反應著死亡蚊子數量的虛擬人物。解說中寫道:「當虛擬人物的生命是由真實生命所供應、與人類血液或是殺死蚊子的數量掛勾,遊戲操作是否仍然只是娛樂行為?觀眾也將跟著作品,進入由虛擬與真實交纏的道德困局。」欸…等等,這個道德困局不就是達米恩●赫斯特(Damien Hirst)的《一千年》嗎?同樣也是兩個透明密封玻璃櫃,一個是蒼蠅孵化裝罨,另一個剛是紫外線燈殺蠅裝置。赫斯特作品激起不少人對於人外生命權與藝術展品邊界的討論,如今再多一個鮮人見聞的模仿作,除了讓人思考仿作的價值外,好像也比較難引發我有更深一層的思辨。
《相即共生練習簿-族譜X》則是個和我本行比較相關的作品。然而,作為一個業內人士,觀看聽聞業外人士講述業內的事物卻失準時,常常會處於一種「我到底要不要糾正內容」「我到底要不要提供更多細節」「觀念從根歪起我到底要怎麼辦」的尷尬感。藝術家林沛瑩在過去有不少以生物科技藝術為主題的作品,其實讓我滿期待的。牆上以棉線圈出與牽出的人體細胞、細菌與病毒都是我們熟悉的詞彙:綠膿桿菌( Pseudomonoas)、大腸桿菌(E. coli)、沙門氏菌(Salmonella)、人類單純疱疹病毒(HSV-1)、人類第四型疱疹病毒(HHV-4/EBV),以及人類免疫缺乏病毒(HIV-1)。再聽解說,字正腔圓地表示牆上的「族譜」則是用藝術家本人的血液與血液分析出的結果製作的拓展版家族祖譜。這個敘述讓我不禁擔心藝術家本人的健康狀況,寧願這些微生物的陳列選擇是出於百科全書而不是來自藝術家本體。
「一本書的不足,經常是人們無法實現的空洞意圖之對等物。」對事實的掌握,在這個脈絡下 — 對科技、科學與醫學的掌握 — 往往也會是使用這些物件的創作者責任。吳明益所講到真實與虛構寫作邊界的模糊性,還是取決於創作者對於真實世界的觀察與轉化能力。要寫實的話,有些藝術家乾脆就去超市買了一堆物事陳列(《少女的祈禱-菜洗坑與蘿蔔洗冰》),要不我乾脆去隔壁超商買吃的,到底。
對事實掌握不夠的作品,離地;無法好好地以藝術表現來轉化事實,則不如實物本身。
期待未來可以看到更精準地呈現科學知識概念的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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