疫情正盛的《逃避自由》閱讀
吳懷珏 Gem Wu
身為醫者,我們往往把臨床執業稱為 Practice。在《逃避自由》中,佛洛姆 (Erich Fromm) 的 Practice 則是指邏輯實踐—涵括個人的記憶、研究、實踐的所有活動,甚至人的存有特徵就是實踐活動的操勞。回到醫療場域,似乎我們穿著白袍待在醫院裡,也可稱之為 Practice。
我們不斷地在知與行之間牽起游絲般的連結,試圖將書本所學的運用到病人身上,然後,從病人身上汲取這些變化,把它捏成顯著的意義。然後佛洛姆又說了,還有個字,叫 Praxis,意思是實踐智慧的活動,它是一種實踐活動,建立在實踐智慧,無法離開現場。可被汲取的抽象化成具像可以是 Practice 但無法是 Praxis,難以量化言喻的,我們稱之為「醫療就是門藝術」的,似乎就是 Praxis。
Practice 可以是「有共病的確診患者需要吃 Molnupiravir」,而 Praxis 可以是「實際上基層取得非常困難而大家只好八仙過海各憑本事」。醫學系的訓練讓我們獲得靜態適應的能力,而當醫師才是大家各自展現動態適應(dynamic adaptation) 的開始。
有些人渴望政府成為神奇救星 (magic helper),在某些情況下,官方又希望醫療單位成為神奇救星,而醫療人員也期待台灣社會擁有強韌的適應力來度過難關。期待他者成為神奇救星,將思考的自由一併交出,也是種權威性格的性格與態度。
個體相信透過權威的秩序控制,或是經由權威管理,可以取消自由選擇的內心衝突,以緩解身體上的焦慮不安。—佛洛姆《逃避自由》
我們如此地確定,因為懷疑是如此地難以承受。
自由與孤獨如孿生姐弟,自由使人孤立,孤立帶來自由。醫療人員忙到極致時,好像也只有確診可以同時帶來孤立與自由。而隔離,隔離所感受到的孤獨,大概也只有心理上的孤獨才能讓生理的孤獨難以忍受。
「免於受到某種侵擾的自由」與「能夠從事某種自由」兩種悖反的趨勢交織:「我不想染疫」對上「我可以出去吃頓飯」,「我不想打第三劑疫苗」對上「我能去健身房運動」。
規定誠然是規定,適用於廣大的普羅大眾。然而其中又有大大小小斑雜各異的例外,不一定能那麼快地被塞到句大的框架內。我們被化約為機械裝置中或大或小的齒輪,這部機械總是將他無法掌控的節奏強加在他身上,相較之下,根本微不足道。在此時,「讓社會順利運轉」與「個人圓滿發展」的目標並非一致,這兩種「健康」的差異,孰重孰輕亦難定奪。
佛洛姆說,「若你想販售服務,不論是服務生、銷售員或醫師,都必須擁有這種討人喜愛的人格才行。」友善、愉快及「笑容」所傳達出來的一切,都變成了個人的自動化反應,就好像電燈開關般,可以隨時開啟與關閉。身為醫療人員,將如此的外部社會性的要求內化為自身性格的一部份,我們逃離了舊式公然的權威,卻沒有想到自己又一腳踩入了另一種的權威當中。不只醫療人員,確診的、受隔離的人也是,社會默許恰到好處的焦慮擔憂與對於連累他人的歉意。社會也默許醫療人員燃燒自己。
數著逐一確診的人們,也想著何時會輪到自己。街道上輪流關閉的店家,也在消毒期滿後個個開張。在疫情伊始,我們數著淪陷的鄉鎮市,然而日日夜夜下,少見疫情的區域反而成為孤島。在真正的自由來臨前,還有著孤獨的漫漫長夜,看著微曦的天際,大家不約而同地想著:到底何時才會結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