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筆記】用米蘭昆德拉來讀德勒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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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吳懷珏

覺得 Disco Elysium 非常適合用來表現永劫回歸

近期和一些朋友辦了線上文學讀書會,每個月因應不同主題讀著過去一直想讀而終於能讀的書,內容呼應著遙遠的時事,便想整理一下最近讀米蘭.昆德拉《生活在他方》《生命中不可承受之輕》,與德勒茲《差異與重複》(的前面一小章),其他人論德勒茲之作《德勒茲論文學》、羅貴祥的《德勒茲》。

傅柯曾言「二十世紀或可稱為德勒茲世紀」,然而德勒茲本身的作品自行纏繞成一團又不明確定義他所引用或創造的詞彙,讓我數度差點放棄閱讀,甚至乖乖回去看醫學期刊雜誌。但可能也因為我生性在知識上喜歡被虐,還是想說筆記一下一點點我所讀到的概念。

永劫回歸(Ewige Wiederkunft / Eternal Return)

最一開始的概念來自柏拉圖理念性輪迴,之後黑格爾又用同一的無限循環來解釋歷史事件,尼采再用自己的學說擴充成永劫回歸。而尼采版本的永劫回歸,又在米蘭昆德拉《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輕》中串起個體與國家的機遇。

永劫回歸被德勒茲視為一個「以詩人手法肯定差異的持久革命狀態,以政治手法否定不同、延長既有秩序與再現某形式的歷史。」有些人會認為永劫回歸等同於「重複」,在這邊實則不然,「重複」是個同一地違反法則的存在,世上很難有東西完完全全地重複。我們反而可以視永劫回歸為一種差異與重複的遊戲 — 加以擬仿、生產成視覺的「效果」來構成擬像的現代世界。

德勒茲又說,永劫回歸使得創造基礎成為不可能。我個人的解讀在於永劫回歸表示著事物事件以無法預測的頻率與形式運作著,當基礎假說被提出時又極可能因下個事件的出現而被否證,這也是德勒茲說永劫回歸使我們目擊了普遍「去基底」的原因。

「去基底」這形容完全可以扣合《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輕》的書名,以及史達林兒子因為身為特權卻被遺棄、感受崇高沾染了大便的骯髒而導致其「唯一傑出形而上之死」。

令人暈眩之近?太近會引起暈眩?

會的。當北極近到可以觸到南極,地球便消失了,人會發現自己墜入真空,頭會旋轉,導致他倒下。

如果遭受遺棄與享有特權是一回事,毫無二致,如果崇高與低賤之間沒有區別,如果上帝的兒子能忍受事關大便的評判,那麼人類存在便失去了其空間度向,成為了不可承受的輕。

對立的建立一旦崩解,許多人大概也會像史達林之子一般難以承受。我一直認為德勒茲帶給我的是拆解所有確定的事物,再以模糊融合的方式拼裝,他重申「差別與重複不會彼此對立,而是本質的兩種權力,無法分離又彼此相連」,而「永劫回歸中的轉輪同時是自差異開始的重複生產,也是自重複開始的差異選擇。」

媚俗(Kitsch / Cliché)

《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輕》另外一個讓我難解的點在於:為何要引入「媚俗」(Kitsch)的觀點,並用兩個重要的角色加以對比、闡述?也是直到讀了德勒茲的以下這段,才了解「媚俗」與「永劫回歸」的關係:

「老調重彈」正是作為週期和循環、作為相似和相等而存在之永劫回歸,簡言之,作為自然動物的確實性和自然本身的感性法則之永劫回歸。

在「只發生過一次,等同於沒有發生」(Einmal ist keinmal)的邏輯下,沒有媚俗來保有一些情感與概念,這些事物彷彿從來沒有被創造出來一般。然而,當人一旦選擇了媚俗,也選擇了放棄個體的獨特:

在某個狂熱的時刻,他放棄了自己的語言,他寧可選擇別的可能性,成了另一個人的靈媒。《生活在他方》

雅羅米爾再也不相信他某一天想到或感覺到的東西只屬於他自己,彷彿所有想法自始至終都以某種確定的形式存在人世間,我們只是借用他們,一如去圖書館借書。《生活在他方》

我一直認為寫出「生命如雜草」、喜好將「死亡」寫入詩歌的濫情詩人雅羅米爾正是意識到自己生命的有限性以及它必定死亡的事實,想方設法想重回不死的力比多(libido)狀態,重拾那種永生的快感(絕爽 jouissance) 。而他的解法,便是「媚俗」 — 就算他死了,還會有千千萬萬個與他同形式的人們出現。

然而,在過往難以追溯的某個時候、某個場域,都能對應到現在某部份的自我,而我們充其量不過是整個世界的拼裝?這樣到底是不死,還是從來沒有活過?

論文學與文字

德勒茲常引用普魯斯特的名言:偉大作品都是以一種擬似外國語寫的。在刻劃語言風格及少數用法 (minor usage) 時,德勒茲反覆提到語言內部的結舌 (stuttering),在自己語言中發現一種外國語。德勒茲也愛舉卡夫卡當「少數文學」(minor literature) 的例子,只可惜沒提到米蘭昆德拉。我到現在都還在思考這兩個人之間的作品遙相呼應,卻沒有實際可見的連結,到底是時空上擦肩而過,不得而知。

德勒茲更言:「語言是行動的形式。」當米蘭昆德拉用作品顛覆了過去捷克,甚至是東歐文學作品的句法、語義、聲音等習慣時,也啟動了語言的連續變異,進而中斷既有權力關係的正常運作。他的文學內容與形式對權力而言都可以是種挑戰形式,也賦予了在壓迫下捷克人民的社群價值。

以文學流派而言,米蘭昆德拉可以被歸類為現代主義作家。以德勒茲的視角剖析,文學跨國界的流派可以是種具宰制力量的全球相對 (global relative);而昆德拉所描繪的捷克政治現實,提醒了具特定角度視野的在地絕對 (local absolute),而這種地平面從其視角而言是絕對及無可避免的。

「非如此不可嗎?」Muss es sein?

「非如此不可!」Es muss sein! 《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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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em Wu 吳懷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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Written by Gem Wu 吳懷珏

醫生。雖然臨床好玩,也不願意放棄研究、聽講,以及寫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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