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加護病房生成賽柏格 (The creation of Cyborg in intensive care uni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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區區一個人體,到底能接上多少管路儀器;而一個人,又有多少資訊可以被提取並解析?

加來道雄(Michio Kaku)與凱文凱利(Kevin Kelly)對於未來科技無比樂觀,甚至預言人類世即將從「碳基生命」(Carbon-based life)走向「矽基生命」(Silicon-based life)。

看著手上的矽膠鼻胃管,我好像懂了什麼。

「病人發燒了,懷疑管路感染,請問他有哪些管路?」病人身上可以裝有中央靜脈導管、監測血行動力學的動脈導管、洗腎用的雙腔靜脈導管、胃或小腸造口、尿管或恥骨上膀胱造廔、化療用的人工血管、豬尾巴胸管、心包膜積液或腹水引流管、大腸造口。小小的肉身便是個在機器間的缸,液體流進了又流出,儼然是個中繼系統。阻塞的我們用一條管路引流,不夠的話兩條,不斷滲漏的我們用紗布或自己的肉身加壓,直到不再滲漏。

我到現在都還是難以理解,為何海洛威用「愉悅地緊密對接」(pleasurely tight coupling)來形容人機合體的狀態。

約翰斯特勞德將機械與機械間的人形容為一個「半途中的人」(Man-in-the-middle),他原本的意思指的是人體藉由統合操作諸如偵側儀與高射砲等儀器而成為一個人與機合體合作的狀態。此時的人機合體更像是《尤比克》的中陰身 — 雙眼緊閉,外面的人透過儀器與裡面的人對話。

中陰身處在半生半死、既生既死的臨界狀態,懸浮其間。猶如《死亡擱淺》裡在上空漂浮著牽著黑色細線的擬生物體,就這麼被沖上岸,海水退去便是一具具的嵌著管路的肉身。人的死亡不是啪一聲的就這麼發生,而是逐步的 — 肺臟心臟腦細胞慢慢停止運作。我們對於死亡的界定有如此多的歧義 — 腦死、心臟停止、呼吸停止,細胞自動機(cellular automata)的集體罷工。

移除管路通常是宣告死亡的下個步驟。可以說那是種對於純粹肉身的執著也好,怎麼來,就怎麼回去;也可以說,人類還是沒有辦法克服我們對於身體邊界的焦慮。某種程度上,安置在人體上的人造物暗示著身體機能的缺陷。

醫師把眼鏡拿下來,用衣服擦了擦鏡片。觀察者本身也是個賽柏格。坐回位子上,開始將病人拆解成一條條的資訊。

幾歲、男性女性或不明、血壓、心跳、呼吸頻率、潮氣容積、血氧濃度、體重與據身高計算出來的理想體重,海爾斯說,後人體主體是個混雜著物質與信息的實體(material informational entity),發炎指數、肝腎功能、血球數、二氧化碳在血液中的濃度,還有病人過去生了什麼病,他的病與感染不斷地建構與解構他的肉身。

心臟衰竭了,考慮心臟移植,如果沒有移植,我們用心室輔助器撐著;肺臟幾乎纖維化老化?我們沒有尤比克,無法讓你青春永駐,但我們可以等等看捐贈的肺。我們有人工髖關節與人工膝關節,人工水晶體、全瓷牙冠、人工血管。腎功能衰竭,洗腎或者移植,兩個選項還是逃不出成為拼裝或橋接的賽柏格。

醫師們似乎比作家們更早體悟到父母給我們的肉身就是個我們學會操作的原始義肢,只是未能將之付諸紙筆。在用其他義肢擴展或更換原始義肢的實踐中,自然到不覺得此舉早已改寫了人類的定義。

新的一週還是會再來,醫療人員在偌大的醫療體系輪班與代謝。線性的迴歸或永劫的回歸,我們看著病床上的病人,然後還有個更龐大與莫以名狀的事物看著我們。

一切言說都是觀察者所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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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em Wu 吳懷珏
Gem Wu 吳懷珏

Written by Gem Wu 吳懷珏

醫生。雖然臨床好玩,也不願意放棄研究、聽講,以及寫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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