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女席瑪 Thelma 影評:一部從宗教、醫療與父權中掙脫而出的情愛寓言

Gem Wu 吳懷珏
13 min readApr 8, 20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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註:本篇有劇透,未看者被爆雷也不會怎麼樣啦,這部也不是以劇情取勝

取自 https://medium.com/@vivisanchezsol/thelma-como-ejemplo-de-desarrollo-personal-515abd59d9ea

一開始起心動念想看其實是看到了舞廳中Thelma與Anja緩緩對望擺動的片段,氣氛具有濃烈的異色感,實在非常適合作為約會用的影片。(絕對不是純粹因為百合片上映一定要衝去電影院XD)

音樂是 Agnes Obel 的 Familiar

影片映畢,單純如我試圖解讀導演的意思,第一時間只有下列兩個感想:

  1. 擋百合戀者死(不對)
  2. 在公開演藝場合偷偷摸大腿會發生恐怖的事(更不對)

回家後翻閱影評與書,才慢慢挖掘出劇中各種明暗喻的使用。可以講的很多,有些心得文寫得非常好,讀得入迷像是揭了潘朵拉之盒一般,我便挑自己可以額外闡述的書寫,撰成沒人要看(x)的長文,分為以下幾段:醫療與宗教—作為控制的手段父權—以父親為具象化的呈現女巫—女性主體意識的覺醒

醫療與宗教 — 作為控制的手段

醫療的凝視與控制 (+額外的小醫普)

剛結束精神科的見習,看到「心因性非癲癇性發作」(Psychogenic nonepileptic seizures, PNES) 便很有感覺。雖然這種病之前被稱為「偽癲癇」(pseudoseizures),它並不是裝出來的,而是在精神科中被視為「轉化症」(Conversion Disorder) 的一種,亦即病人在面對壓力,包括無意識下的內在衝突時,無法以情緒方式表達,而是經過轉化表現在身體上,造成感覺或運動系統的機能障礙 [1]。片中的醫生,掃了電腦斷層沒發現腫瘤、在Thelma發作時發現腦波並無異常,進而排除了神經生理學上的疾病 (這部份編排得很細,加分加分)。醫生的問診也非常正確,首先問起了可能造成疾病的壓力事件 (像是考試),看到這邊,也不禁想,如果病史詢問時能涵括「在發作前,有遇到什麼人事物,你覺得可能和發作有關的嗎?」來瞭解促發因子,應該會節省許多時間。

「不偏廢的完整病史搜集、理學與神經學檢查、搭配實驗室檢查結果,極有可能翻轉病人的命運。」(Chang, 2018)

實為最佳之點評。(歪樓)

測腦波中

(拉回來) 心因性非癲癇性發作作為一種機制待解的病,在本片中神性與魔性並存。這不禁讓人想起Dr. Michael F. Green在《背離親緣》所言:「當大家認為某種病十分費解、難以看穿之時,多半會有兩種極端反應,不是污名化,就是浪漫化。真不知道哪一種比較糟。」

本部作品的醫療面向,除了 Thelma 試圖找出痙攣的主線外,還有去精神病院探訪外婆的支線,而經旁人的描述,她才赫然發現自己與外婆的共同性:她們的超能力受醫療的管束,只是一個是完成式(一具眼神空洞的乾癟軀體),一個是未來快要到進行式(一具活跳跳可以到處 makeout 的青春肉體)。

外婆被視為有妄想,再加上劇中形象,不免讓人大大懷疑她的診斷為思覺失調症(schizophrenia)。父親作為醫師的設定絕非偶然,他不僅支持對外婆下重藥(可能時不時來點 Hadol+Lorazepam),更希望以藥物來穩定女兒(看不出來是什麼藥QAQ)。

醫療與宗教的通性

醫療在本部片中,與宗教的通性是強烈的,尤其在 Thelma 開始搜詢自身疾病後跑出的各種資訊。在當中,我們看到兩者對女性的壓迫,女性在中古時期受宗教審判被當成女巫,而在近代醫療被當成歇斯底理的精神病患(而現代的話就會被說阿妳是月經來噢)。

就算不論本片,醫療與宗教也有著綿密的共通性:醫療對抗疾病,宗教對抗罪,而我們不時看到醫療與宗教並行,也不時看到疾病帶有罪孽的懲罰意味,而有些被視為罪孽的可能也被視為疾病,像DSM-I中的同性戀,像維多利亞時代的自慰 [2]。即使同性戀已被美國精神醫學會從精神疾病中除名,仍是無法擺脫宗教對其欲加之罪, Thelma 頭抵牆喃喃念道:「求主懺免我這個思想與行為有罪的人」,讓我同時也深感自身罪孽之沉重。

《歐洲醫療五百年》的《醫療與宗教》提到:在過去,魔鬼學、民間信仰和醫學常有重疊,醫師必須了解自然與惡魔的差異,病人則要注意到個人生病可能是巫術或惡魔附身的結果。十六世紀的醫學也未突然與宗教分離,身體則成為這些不同疾病解釋的戰場。即便十八世紀確實出現醫學與科學的創新,醫師對疾病的解釋與治療裡並沒有放棄上帝和神學;而十九世紀,另類醫療與邊緣醫療仍有著宗教的色彩;二十世紀,醫療與宗教的界線仍非截然二分,宗教信仰仍持續地影響著醫學研究和有關健康照護的辯論。

而二十一世紀,還是可以見到諸如「遠端代禱對於心臟加護病房病人預後的影響」等研究。精神科病房掛著的耶和華小語,醫院所設的祈禱室,也都是醫療與宗教綿密交織的具象呈現。

雖然疾病是上帝所降下(片中 Thelma 責怪上帝為何讓她變成這樣),但人們還是會尋找治療方法,而教會領袖的教誨使用醫療隱喻,援引基督的偉大醫生形象 [3]。神與醫的形象疊合,父親為醫,而上帝如父—至親、宗教與醫療在此揉合為一,三位一體,而對 Thelma 超能力之控制,自然也是宗教、醫療與父愛並行。

電影裡的宗教意涵

女主角 Thelma 這名字在古希臘語中為「意志」(Will, θέλημα),恰好對比於弟弟 Mattias (意思為「上帝的禮物」)。關於宗教信仰與自由意志是否為對立的辯論一直都在,聖奧古斯丁闡釋基督教教義,表示上帝賦予人們自由意志,然而自由意志這概念的存在,也與神無所不能(到能操控人的意志)一事存有矛盾。本片中女主角以「意志」為名,而其超能力則是「能夠讓自己所想的發生」,掙脫了宗教的制約,也跨足醫學難以解釋釋的神秘領域,可見編劇將「意志」放在「宗教」的對立面。

正如同Thelma對Anja所說,最難聽的髒話是「把最聖潔與最污穢的放在一起...『耶穌撒旦』」,此句將潛伏的對立關係抽到檯面上:這部電影是關於意志與信仰的對抗、突顯教徒順服與違反誡律的衝突,對立的並存讓人瘋狂,如同史達林之子撲上電網,非常米蘭昆德拉。

「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輕,即個體的遊離,遊離於它所依附的整體之外。這種遊離導致歸屬感的缺失,讓人無法承受。」-米蘭.昆德拉

如此矛盾不只存於信仰與反信仰間的掙扎,更存於信仰之中。 Thelma 將父親描述為「是個很好很好的人」,即使他試圖殺害、盡力控制女兒,這不免讓人聯想至基督教信仰中,憤怒與慈愛並存的上帝形象:上帝會因為人類的不順從而憤怒降災,也會對人類的皈依而施予恩惠慈愛。如此鞭子與胡蘿蔔並施的目的無非是讓祂的羊群們(在電影裡則是鹿)順服,聽祂的命令,受祂所控。同時引人畏懼與與仰慕的特質使得他/祂令 Thelma 有著矛盾的心理,任父親擺佈,卻又存有殺機。

父女倆一同禱告

父權 — 以父親為具象化的呈現

宗教裡的父權

所有的這些體系 — 猶太教、儒學、佛教、基督教及伊斯蘭教 — 都是以『神聖』、『神的啟示在男性間傳遞的結果』之面貌出現,男性因此被奉為權威。- Rosalind Miles於《女人的世界史》

這些宗教彼此間殺戕不休,卻不約而同地在厭女方面頗為一致。

Thelma 之弟的出現,父母親對兒子重視多過於女兒這點也呼應著「天啟在男性間的傳承」結論,弟弟的出現,比喻著父權延續的接任者。Thelma 的意念使弟弟亡故,難以讓人直接將之描述為殺害,更精確的說法,是用更抽象的觀點來看:女性以意念終結男性間特權的傳承。

父親與兒子隔絕的悲慟

聖奧古斯丁表示:「女人不是上帝的形象,只有男人才是上帝的形象。」而伊斯蘭教的穆罕默德亦言:「男人統治女人,因為阿拉男人勝過女人,因此好女人是順從的…對不乖的女人則訓戒她們。」顯示男性霸權不只暗示女性劣勢,更要求女性劣勢 [4]。女性在宗教的訓斥裡,永遠低男性一等,至今亦然。不相信的話,看看台灣教會公報上大剌剌地刊著《違反聖經的提高女權至男女平權》,引用哥林多前書 「婦女不宜在會中講道,婦女在會中要閉口不言,像在聖徒的眾教會一樣,因為不准她們說話。她們總要順服,正如律法所說的。」

對於違反教誨的女性,將受地獄永業之火一事亦不讓人陌生。火在本片中的意象,由父親牽著 Thelma 的小手近火開啟,呼應基督宗教從古以來喜愛用火來「淨化」邪惡的歷史,而劇末父親的自燃,不像來自上帝的懲罰,更像是玩火自焚的業報。

父親,噢,我們在天上的父

父親對於女兒嚴密的掌控如影隨形,即使遠在都市亦然;而「失控」之後,Thelma接受父親嚴密的照料(而非母親!),包括用饍、服藥、禱告,甚至洗澡,從生活、思想甚至到身體,都不屬於女性自己。

如果父親這個角色隱喻著的是控制女性的父權體系,那祖母與母親也是這個體系之下的受害者,甚至有時亦為加害者。這兩位女性在自己的眼裡,被視為「失職」:母親覺得自己沒能管束好女兒,也沒能保護男性繼承人而失職,外婆自覺害死丈夫而失職,兩人同受「為妻」、「為母」的角色所桎梏。諷刺的是,在滑影評時居然看到批評片中母親才是惡之肇始的言論,更為厭女風氣添筆例證。

劇中劇亦是個有心的設定,舞台上男性站於中心表演,而Anja媽媽帶著女兒與準媳婦 Thelma 出席仿若暗示著女性只能為觀影者,而男性永遠是中心。台上的男性表演著,台下的女性 Thelma 與 Anja 暗地摩挲,營造出一種台上忙台下更忙的景象,也是非常值得了。(什麼跟什麼)

大家都喜歡偷偷摸摸

除了女女暗通款曲(X)作為對父權的反抗外,從父權中掙脫亦是本片宗旨。片中以黑鳥作為有別於父親的另一個父權喻依 (亦即爸爸的分靈體)。

Anja與Thelma初次見面與水池旁接吻都有著大量的黑鳥撞擊玻璃,象徵其欲止而不待的無力;父親獨自於湖面行船由黑鳥環繞暗示兩者之關聯,而最後父親之死時,女主吐出黑鳥,象徵著徹底將體內的父權遺毒排除。

有篇很不錯的影評就以弒父著手,名為《魔女席瑪:殺死父親,我們就能在一起》,值得一讀。的確,本篇是以弒父象徵打倒父權,而佛洛依德以為女性具「弒母戀父」傾向在此例中,想必也是被焚毀入湖的一方吧。

女巫 — 女性主體意識的覺醒

女巫作為女性主體意識覺醒的比喻繁多,《美國恐怖故事 American Horror Story》的《女巫集會 Coven》,台灣漫畫《北投女巫》也頗有此意涵在,兩個都很推。

超能力緊繫著愛慾,代表愛與慾本身具有強大的力量,可以破壞、可以焚燒、可以淹沒、可以殺人,也可以讓人重生。

除了以超能力與愛慾同時並存外,電影亦使用了作為慾望的媒介,而作為慾望的具象。Thelma 在穿縮於不同時空時,也是透過了水,慾望併水波粼粼,折射出斑斕的紋理。水作為幻想、意念與現實中來往的媒介,在《怪奇物語 Stranger Things》也可見一斑。

Anja如同蛇一樣,被Thelma感知而由外進入室內,再爬至床上,或許也是情慾的具象,蛇不僅爬進年輕的肉體,也爬經年老的軀殼(看樣子應該是奶奶),象徵情慾眾女皆有,無論老少,雖然老者已逝,但少者仍可追。在呼菸的一段,蛇也被用作男性凝視的比喻,使得Thelma不禁噁心而作嘔。蛇與禁果的古老傳說,也尾隨著片中蛇徐徐爬過。

圖片取自 http://www.artofvfx.com/thelma-vfx-reel-by-ghost/

對於情慾,Thelma一開始是壓抑的,但她也意識到壓抑只會讓她變得和祖母一樣,超能力(情慾)被視為病症,因而受管束,最後彷彿死了一般。沒有慾望的肉,又怎能有靈呢?

當慢慢轉身與情慾直面,也不禁使女性感到害怕,誠如電影預告所言 “Sometimes the most terrifying discovery is who you really are”,當她害怕情慾,正是害怕著自己的一部份,發掘情慾正是發掘自我,惶恐地顫抖著,如同剛從水中起身的 Thelma 直打哆嗦。

萌發的情慾,從一開始毫不查覺沒來由的悸動,到羞愧自責,進而壓抑,最後轉而接受,這種心態上的轉變,其實在一開始物理的課堂便點題了:粒子或波,端看其量測的方式。由波粒二象性來看情慾,它可被視為是應加以抑止的罪,卻也同時是個可以追求的愛。Thelma差點溺斃後的自救,也是靠著翻身往下,逃離變成底部的水面—一種思緒上的轉換。

至於痙攣,一個另人不喜的超能力副產品,到底是源於慾,還是源於對慾的壓抑,答案在最後一幕顯而易見。

一篇極讚的影評《祛除那只黑鸟:女性意识成长的寓言》點到:「這讓我想到Sigmund Freud和Wilhelm Reich的觀點之爭:前者認為人類的潛意識/本能是危險的,需要被社會控制和壓抑;後者則認為危險的往往不是人類的潛意識,反而是社會對人類潛意識/本能的控制和壓迫造成了危險。我想影片是偏愛後一種觀點的。」實在是再中肯不過了。強硬地壓抑情慾只會帶來不可扼止的災難,只有加以理解並順其流向,才能保平安。

最後,我還是想夾入個人偏見XD

我認為女女同性愛戀的安排是不可或缺的,它代表女性毋須男性來滿足慾望,而這種同性關係完完全全地將男性排除在外,象徵著能夠在平等的關係裡不受父權的威脅(但現實嘛就不一定惹)。古時候妻的愛慾被規定建立於夫之上,妻是夫的從屬,是唯唯諾諾的,是卑賤的。這部影片沒試圖轉化男女間的關係,而是直接以女女取而代之,撼動了父權中心的觀點。

最後,我認為Joachim Trier實在是個不可多得的導演,以男性身份拍出那麼具有女性主義意味的電影,又不會讓感覺片中帶有父權的凝視。這說明了,對抗父權不是對抗男性,而男性亦可以使對抗父權成為可能。他接受過訪談,講自己怎麼詮釋此片:

圖取自 https://theplaylist.net/thelma-exclusive-poster-20170905/

彩蛋

Thelma 這個名字也是《末路狂花》中一位女主的名字,另一位叫 Louise,這部頗有女同志犯罪電影的味道在。個人私心覺得Avicii的Addicted to You就是在講她們。

參考

[1] 周伯翰編著《國考分科詳解 醫學(四)第三冊:精神科》

[2] Peter Conrad著《社會醫療化:論人類境況如何轉為可治之症》

[3] Keir Waddington著 《歐洲醫療五百年》卷一 醫療與常民

[4] Rosalind Miles著《女人的世界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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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em Wu 吳懷珏

醫生。雖然臨床好玩,也不願意放棄研究、聽講,以及寫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