邊喝茶邊抱怨人生—契訶夫《凡尼亞舅舅》(Uncle Vanya)
契訶夫的《凡尼亞舅舅》因為濱口龍介《在車上》與俄羅斯單方面將「麥當勞叔叔」改成「凡尼亞舅舅」而倍受關注。大部份的人沒什麼機會看劇本或是劇,便想說簡單寫一下《凡尼亞舅舅》大概是什麼樣的一個作品。
一些閱讀前如果先知道了會哇哦原來如此的小概念
- 「凡尼亞」(Vanya)是「伊凡」這個名字的小名。俄羅斯人名字很長,在尊稱上連名帶姓還會連同對方的令尊一起夾帶進去,也因為名字加總起來很長,在比較親暱的人之間會以小名稱呼對方。在閱讀俄國作品時也不時會因為俄羅斯人名之長、之多而造成一些困擾。
- 中國將伊凡翻成伊萬,也因此凡尼亞會變成萬尼亞。
- 《凡尼亞舅舅》本身是個短短的劇本,場景就差不多在伊凡 ‧ 佩脫維奇(也就是凡尼亞)的莊園中。以編製較小的劇團來講,演出也算方便。可以看到各國語言與不同版本的凡尼亞舅舅。當然,也包括《在車上》多國語言匯合版本的劇中劇。
- 在當時的俄國作品裡面會大量引入外來語。劇本裡有德文 (Herr und Frau)、法文 (je ne sais quoi),背景往往表示外來摩登虛浮又格格不入的事物;以及拉丁文(Manet omnes una nox ,一切都等待同一個黑夜/死亡),通常帶有劇場般或聖經般的暗用在,當然,也可能是角色甚至作者本身賣弄學問。
關於契訶夫
提到俄羅斯文學時,大家往往想到杜斯妥也夫斯基、托爾斯泰,契訶夫也是個會被連想到的名字。有別於我們對俄羅斯文學痛苦折磨的刻版想像,契訶夫的作品往往節奏輕鬆幽默,就算是可悲的情節,也避免使用尖銳刺目的形容 [1]。這有可能在於契訶夫本人是醫生,社會經濟方面尚謂穩當,再加上當時的政治氛圍因亞歷山大二世遇害而加強鎮壓極端份子,契訶夫不帶政治色彩的幽默小品得以留存。
契訶夫的主人翁永遠是邊喝茶邊抱怨人生 [2],就如同《凡尼亞舅舅》一般,喝了喝茶、發發牢騷,差不多就這樣。然而,他又有個著名的技法 — 「契訶夫之槍」。我們看到了伊凡對著教授開了槍,就是個典型的案例。這一槍,到底是出於自己的意志,還是出於作者的意志呢?作者說,只要描寫到槍,它就勢必擊發。
然而,擊不中,也是個非常契訶夫式的劇情發展:各走各的路,沒什麼真正重大的事發生,更沒有故事性,但背後情緒張力極強。契訶夫有意無意地討厭強者,說他們沒有感情,也不太會著重於主動具體的人生觀。他的文字世界充滿著潛意識,反射出鬆散而細微的生活碎片。他就專門喜歡寫些活著但沒有好好生活的人。而這些人的生活,大概就是他所直面的生活。
作品與裡頭的角色們
我無意分享太多細節,想知道更多的話還是推薦讀劇本。
主角伊凡是個為了自己過世妹妹丈夫(教授)經營莊園的莊園管理者。時間點切在伊凡發現自己一輩子孜孜矻矻地工作,居然是供養教授這麼一個「草包」,而感到自己人生多麼地不值。
據其他角色的形容,伊凡是個「受教育、有思想的人」(屬於 intelligentsia [3] )。即使如此,他在對話裡面還是充斥著各類的粗話與抱怨。而伊蓮娜,也就是教授現任的妻子,則向伊凡表示,她與伊凡處得來,是因為他們都是「無聊、煩悶、乏味的人」。伊凡也不禁說:「一個一無所有的人,沒有真正生活的人,靠著想像活下去,這才是他的所有。」
有別於伊凡日復一日工作的無聊,伊蓮娜的無聊則在於「活得慵懶」「沒有義務;沒有責任,都是別人在為她工作」,就連她想要彈點鋼琴作為休閒,也被教授禁止。當她閒到發荒時,索尼雅建議她可以來教育老百姓、賣麵粉、看護病人作為「工作」,卻又被她拒絕了。她說,「這個我不會。再說我也不感興趣。只有不實在的小說裡的人物才會跳出來說他們要去『教育』民眾。要我做這件事…那就…太…勉強…」
套句醫生對伊蓮娜的評語,「閒散的人,又怎麼會是簡單的人呢?」雖然伊蓮娜的生活簡單,她的閒散卻活生生地墊基在教授與她對伊凡與索尼雅的剝削之上。伊凡用抱怨來對抗這個結構,而索尼雅則相反。即使她的父親教授與繼母伊蓮娜如此對待她,她仍懷抱正向積極的態度,為實然無意義的人生賦予新一層的意義,即使那個意義多麼地虛幻。
跳到《在車上》對《凡尼亞舅舅》斷章取義(字面上的意思,無貶意)地呈現,會讓觀眾誤解伊凡與索尼雅已在最後的一席話中找到人生至真的意義。實際上,這些人的生活還是沒有改變,伊凡與索尼雅整理帳目、落魄地主彈吉他、奶媽織毛線,伊凡的媽媽寫著小冊子,這些人還是用生命來供養著缺席者的日常。讀過一輪《凡尼亞舅舅》,便會覺得劇中劇原初的意義竟呈現出某種諷刺。這大概是我看過最契訶夫的事了。
[1] 歐茵西《俄羅斯文學風貌》
[2] 亞歷塞維奇《二手時代》
[3] Intelligentsia (知識份子):這個字有趣之處在於俄羅斯以外的地方幾乎不太使用這個字,而是用 intellectuals。Intelligentsia 似乎指涉的是個集體的、更為廣泛的學術工作者們的統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