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抓狂美術館》(The Square) 影評 - 藝術哲學入門課,還是純粹諷刺?

Gem Wu 吳懷珏
10 min readJan 29, 20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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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C: youtube

文 / 吳懷玨 #影評 #會爆雷

雖然這很個人,還是不得不說《抓狂美術館》的觀影體驗與電影情節相得益彰。從沒吃中餐肚子餓、忘了上廁所坐立不安、肢體踫觸與被後座踢的感官體驗、到影廳傳來陣陣打鼾聲,以及結束後,洗手台一致地停止供水,眾觀眾的哄然抱怨等,都不免讓人懷疑公開放映權的條約是否要求電影院提供這些臨場體驗的元素。

許許多多的影評人看到的是電影挖苦高端人士道貌岸然與半吊子的一面,當然,這是劇裡很重要的元素。然而諷刺為明,哲思為暗。我反而因著這部片,開始爬了幾篇藝術哲學的文章。

何謂藝術? — 展出品/ 非展出品的區別

片子開頭的訪談, Elisabeth Moss 所飾之記者 Anne 很直白地承認自己看不懂「廣場」(The Square) 官網上所寫:「以展出品 (exhibit)非展出品 (non-exhibit) 的普通概念在大型展出的擁擠時刻」,而館長 Christian 則在一陣尷尬後,生硬地說了一串專有名詞堆疊出來的語句,再以「把包包放在美術館裡,會不會讓它成為一個藝術品」詰問記者,句點整個訪談。

訪談一景。PC: The Upcoming

以預告片的呈現來看,我們看到了一個故作高深的藝術管理階層,用玄虛的文字唬住門外漢,再用疑問作結,以免一顯立場即面臨更多的詰辯。雖然「展覽品 / 非展覽品」與包包這個比喻被拿來挖苦了這些人,但也點出了這部片用各種表現形式提醒我們的問題:什麼是藝術?什麼樣的呈現會被定義為藝術?

以不同派別的藝術哲學思想來看,可以分為幾種定義:

  1. 表現主義:只要將情感傳達給觀眾,就可被稱為藝術。這派認為藝術是心靈交流的媒介。
  2. 形式主義:本身的結構帶有美學感情就可稱之為藝術。
  3. 分析主義:藝術與非藝術的線不存在,藝術只是個標籤,用來貼在一堆互有關連但不一定相同的東西之上。

用簡單粗暴地化約法來看,表現主義看的是表現者與接受者的共同情感、形式主義看的是該物的構成形式,然後分析主義讓兩者去吵,自己在旁邊玩沙,畫畫看藝術與非藝術之間若有似無的分界。

回到訪談中的假設問題,如果把記者的包包放在美術館一角,以表現主義來看,只要它能成功引起觀看者的共感,就是個成功的藝術品,然而,這似乎也要考量呈現者是否有意挑起他與觀者的連繫;以形式主義而言,乍看它被放在展場裡的某個展演空間,那就是藝術品,然而這個定義下,館員所坐的椅子豈不也是,或許我們還要再加個展品說明牌,註記材質與其他?

定義本身的不精確引伸了更多問題,我們進入到了「藝術的定義為何」的更深一個層次:「藝術能否被定義」,套句形象化的比喻:藝術與非藝術中間是否存有一條界線?

藝術家將館前廣場(square)中框出了一塊方形(square),也賦予它「廣場」這個名字,似乎把藝術/非藝術的界線給實體化了。美術館也未嘗不是如此,館外是真實的世界,館內的是藝術,是真實世界線過精心打造折疊扭曲過後的模型

PC: Arts at Michigan — University of Michigan

到了片子的後頭,原本廣場外的方形 (Square in Square) 被搬到了美術館內,成了紥紥實實的展品 (Exhibit on Exhibition)。此間意象上的重疊不言而喻。

美術館的晚上還有個令人菀爾的小橋段,清潔人員將展品的一部份視為垃圾並把它清掉,這讓館方抓狂不已。對於自詡更高的階級、自詡更深的藝術涵養的人來說,對方的「不識貨」也襯托了自己的「識貨」。透過品味 (taste),亦即美學感受的差別,自詡高端人士者也藉此拉開了我群與他群。

當文人雅士被只剩獸性的人捉弄,又是一件多麼諷刺的事 PC miaminewtimes.com

電影呈現出不同人對於藝術品/非藝術品的感受,透露出分界的模糊性,亦呼應分析主義對於藝術的詮釋。然而,它透過形式來闡述形式主義下的藝術 (許多人認為,放在美術館內的就可謂藝術),更藉由情節張力引發共感來讓人思考表現主義的觀點。

容忍 — 能否區別框架內 / 框架外

我們又要從何得知,人們怎麼辨別藝術與非藝術呢?導演至少用了三段故事來表現出藝術與非藝術在極端狀況相遇的情形。

身為人,在面對同一件事時,會因為框架的有無而採取不同的作為。有些事作為藝術,它可以被容忍,但作為現實卻不行。

在與藝術家對談的場合中,一位男士不時地拍手,大聲罵出下流的字眼,有些人開始議論紛紛了「這怎麼可以!」「你太過份了!」但後來他的太太出來解釋先生有妥瑞氏症,在坐有一位男士也幫腔說,「這是個精神疾患,他不是故意的,沒法控制」,大伙兒便住嘴,默默地在這位男士的咒罵聲中聽完整場對談。這邊有趣的是,導演的野心昭然若揭,他不只想討論藝術與非藝術的界線,更想討論框架內與框架外的界線,以及人們因應作為的不同,而藝術只是作為框架的一種罷了。

高級展館投資人晚宴的場合,館方亦安排了表演藝術家Oleg以人類模仿猩猩的各種姿態與行為,穿過在在座高端人士間 (姑且稱他為猩猩人好了)。猩猩人從小小地玩著女士的頭髮開始,進而把餐巾反覆放在藝術家頭上,藝術家先行離席,牠再而砸了高腳杯、跳上白餐桌,有些人發出了不滿的聲音,牠扯下了穆斯林婦女的頭巾,開始有人跑出來阻止,最後牠撲倒一位女性準備施暴,才有一位男士奔至跟前狠狠地飽以老拳,大家才醒悟似地紛紛起身,一湧而上給牠一頓亂打。猩猩人的許多作為,包括一開始的裸上身,在藝術這個框架之外,尤其在如此場合,是不被接受的,但它被「以藝術為名」帶進了這個場合,後續逐漸失控的行為中,有些零星的不滿,卻因為礙著「欣賞藝術的過程不容被(不識貨的)人中斷」這類面子問題而容許如此脫軌的行徑。

「你知道終有其他人將成為獵物,而因此感到放心。」 PC: Rolling Stone

從每位賓客的反應不同,可以看出大家對於藝術表現的容忍亦各異其趣。對於參觀、欣賞作品的人來說,他們各自有著自己的一個方框 (Square),在哪裡面的是藝術品,是個應要,而且可以被忍受的失序,在方框之外,失序就是失序,是混亂,是不被容許的。而這個方框的構成,會有道德觀、會有人際互動,會有各式各樣的社會關係。當一個被視為是藝術品的東西踏出了方框之外,它是否就此變成了非藝術品呢?以在坐群眾來說,答案不言而喻。這也讓我想到了近幾個月中國藝術家被批評虐待動物而撤展的新聞。

同樣的問題,在館方草率通過的爭議性影片「難民小女孩被炸飛」中一併爆出。記者會上有人認為影片過於暴力血腥煽情,批評館長無良,也有人出來指責館長自我審查,覺得影片內容並無問題,為其道歉甚至下台簡言在戕害言論自由。小小的記者會,呈現出不同人對於藝術界線的多元觀點。

「難民小女孩被炸飛」影片開頭 PC: France Soir

然而,我也不禁想問,姑不論怎麼區分、能否區分,區分藝術與非藝術的意義為何?

共感 — 區分藝術 / 非藝術的意義為何?

Christian作為了個偽善、怕事、愛以權勢遂行己意的人,應該觀影者都了然於心,我也不加多說。他的自私作為,幾乎都在方框 (Square) 以外的廣場 (Square) 展開,象徵著行善或也是個展覽品,而現實世界中有的只是自利。

在美術館裡,大家談論著正視困難群眾、關懷弱勢,但到了外頭卻與伸手求援的募款志工以及乞討遊民擦肩而過。貧困與獸性也如同藝術品一般被加了框放置到展場中,它在高人雅士中作為一個突顯其過人胸襟的議題,而現實中,這些東西則是這些人連邊都不想踫上的骯髒難民、路邊乞丐 — 作為藝術品,它似乎就可以被容忍了呢。

這部片藉由諸多小細節反映出文人雅士的偽善,Christian尤甚。他的施捨出於自身高興而非他人所需 (雞肉巧巴達與一張張地給鈔票),在寫著要「信任與關懷」的廣場中充份展現不信任與冷陌,這樣「我們有同樣的權利與義務」這句話,在階級身份如此懸殊的場景中又是多麼地諷刺。

然而,我認為這部片有深度的地方不只在於放肆取笑,更在於提供救贖的出路。

片中許許多多迴旋樓梯的景,主角帶著猜忌與自私的心,孤身一人往下走至深處,卻在反省、悔悟的過程中,漸次爬升,帶著他的兩個女兒。似乎也像是導演給的暗示:直面自己的過錯,才能有所成長。

此圖為示意非當事梯 PC whatculture.com

而往下與向上的心情轉寰,正是在將小男孩推下樓後,聽到他聲聲不絕地「救我...救救我...」,這時候的Christian坐立難安,他似乎可以感受到男孩的痛楚,而此時他的處境,也與男孩有著相類的無助。這種共感 — 被一些人視為是藝術作為媒介的目的 — 牽起了兩人,讓Christian也直視了自己的自私與不堪的本質。

托爾斯泰的《何謂藝術》中寫到,言語可以傳遞人們的思考和經驗,並將人們連結在一起,而藝術也同樣地,傳遞了人們情感。藝術所運用的外在指符 (external indications) 或許讓負面的情感不那麼強烈以致產生反感,卻也讓這些社會上的不公難以引起真正的共鳴。如此,我也在想,如果藝術作品無法讓人產生共感,那區分藝術與非藝術的意義又何在?而當我們撇除了媒介(亦即藝術),直面現實,又會是多麼強烈的一個衝擊。

Die Ende.

覺得寫得不錯的一篇,描繪許多高端人口的偽善面:

也感謝朋友提供的這篇,講述了廣場的歷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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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em Wu 吳懷珏

醫生。雖然臨床好玩,也不願意放棄研究、聽講,以及寫文章。